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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須何當做遲傷痛 蜜糖砒霜想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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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林七音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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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須何當做遲傷痛,蜜糖砒霜想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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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八月份其間已過一半,日頭燥的像是要烤幹萬物,風葉如林,鳥獸窩藏起來,躲避炎炎炙曬,蟬鳴如斯,嗡嚶刺耳。

神都城西,一排紅磚黛瓦的宅邸院落,其中一幢極其高大恢弘的連街華府顯得格外突兀,門口兩座漆金的大獅子張牙舞爪,每一道紋路都被雕刻得栩栩如生,府邸門前有數名家仆挎刀拱衛,琉璃瓦在光芒映照下金碧輝煌。

雍容華府的門匾上書著兩字:冉府。

“兩位請留步,是客請出示拜帖,非客請繞道而行。”

七音跟孟倦走到冉府門前,便被家仆擡手攔住了。

“我們,是來找冉梧的,麻煩通報一聲好嘛?就說是林七音登門拜訪。”七音對著家仆開口。

“來找少爺的啊?”家仆將手收了回去,也不再攔著,轉身對身旁的家仆吩咐一句,“你進去通報少爺一聲,就說有位名叫林七音的姑娘找他。”

隨後家仆轉回頭來面帶微笑,恭謹有禮,“二位請稍等,少爺這會兒應該正陪老爺下棋呢,收到通報很快過來的。”

“嗯......不著急的。”七音嚅糯著嗯了聲,纖弱的指莫名緊張的攥緊衣角。

一旁的孟倦圍著大獅子摸摸抱抱,一臉稀罕,隨後踱著步子貼近七音,神秘兮兮的道,“阿音,我看這獅子不像是漆金的,倒有點像真材實料的哩,說漆金是在糊弄鬼呢吧?看來你這朋友家裏可是暴發戶啊,待會兒你先要個幾萬兩的銀錢,咱們將就用用。”

七音聽完,腦門登時爬滿黑線,擡腳想要踢過去,卻被孟倦溜遠,只能咬牙切齒,“你這家夥,還有沒有點做仙的覺悟——”

說完,察覺身後有齊刷刷異樣的眼光,七音小臉一熱,連忙改口,“還有沒有點做鹹魚的覺悟!”

孟倦抱著大獅子的一只爪子笑的抽搐,“沒見過鹹魚,我也不知道它會怎麽做......”

又等了稍後,七音聽到門口傳來熟悉的笑聲,“哈哈哈,七音來了啊,真是稀客呀,你這丫頭可是第一次來我家做客吧,快請進快請進,我讓後廚多做點好菜,好好招待你們。”

七音被冉梧當面來了個熊抱,那魁梧寬厚的身軀......壓得她有些喘不上氣......

嘭——

“啊呀呀你就是冉梧呀冉梧,果然人如其名魁梧有力呀,在家常聽起阿音提到你的名字,果然百聞不如一見,幸會幸會呀!”

七音覺得呼吸順暢了好多,擡眼看去,孟倦一把將冉梧摟過去,兩人胸貼胸肩靠肩的熊抱起來,冉梧表情有些懵。

“咳......哈哈哈......這位公子還真是熱情呢......哈哈哈你誰啊?”冉梧一臉嫌棄的推開孟倦,抖了抖雞皮疙瘩。

孟倦連忙正正身子,峨眉微微一翹,丹鳳眼角輕輕撩著,作吐氣如蘭狀,“我叫孟倦,是阿音未過門的相公......哈哈哈,驚不驚喜!這自我介紹如何?”

冉梧瞪大了眼睛,手指微微哆嗦著擡起來,一會兒指指孟倦,一會兒指指額頭已經黑到極致的七音,最後還是指在了孟倦身上,“你......你先別動!”

孟倦渾身一震,雙臂作格鬥姿態,俊面百千提防,“怎嘛......你這家夥還要打我不成?”

冉梧上來兩只手捏住了孟倦的雙耳,嬉皮笑臉的嚷嚷起來,“臥槽,這世上怎麽還有這麽好玩的耳朵,這雙招風耳也是絕了,哈哈哈哈,臥槽也太可愛了這耳朵!”

砰!

冉府朱紅色的大門印上一道人形,冉梧魁壯的身軀被孟倦硬生踢飛出去,踢人的家夥則是粉面猙獰、咬牙切齒,“靠,死變態,居然敢摸我的耳朵!怎麽可以隨便摸人耳朵呢,你說是吧阿......”

砰——

“......音。”

轉過頭,一只秀氣的小拳頭黑著臉打來,孟倦撲通栽倒在地。

“哼,讓你丫的再滿嘴跑花花!”

七音忿忿的甩了甩拳頭,擡腳走進冉府。

【2】

“哎哎哎,爹,我就說嘛,不聽兒子言,吃虧在眼前吧,你看你又折了個卒子。”

“去去去,你懂什麽,爹這招叫做棄卒保車,你那臭棋簍子的水平還是多學著點吧。”

冉府廳堂裏,孟倦跟冉父兩人在棋盤上鬥得你死我活,冉梧嗷嗷的在一旁指點江山、揮斥方遒,七音則是呵呵笑著立在一旁,看著棋盤上步步緊逼的紅棋,若有所思。

孟倦與冉父兩人殺了小半個時辰,雙方橫馬跳卒、車攻炮轟,針尖對麥芒,冉父的額頭已經布滿了細汗,孟倦倒是不緊不慢的步步紮營,稍後趁著冉父沒有防備,一車兩炮輕輕松松打入河對岸。

“好棋,好棋啊。”冉父忍不住為孟倦的棋藝讚嘆起來,一邊皺眉一邊點頭,“棋風詭道,真真假假,虛虛實實,進退難辨。”

稍後,冉父再次架起當頭炮,暗伏連環馬在關口處,隨後將車飛過河,在紅色陣營裏橫沖直撞,混淆視聽。

楚河漢界,戰雲密布,重炮將帥,難解難分。

孟倦不慌不忙,白凈的側臉上滿是專註與自信,一連串走了幾步棋,將覆雜萬千的棋陣如抽絲剝繭一般慢慢瓦解,層層緊逼,棋路清晰,出子不亂。

很快,冉父的兩匹老馬相繼折戟,一個士一個象一並殉國,損失慘烈。

終於,紅棋將軍。

冉父輸得灰頭土臉。

“這位公子年紀輕輕就有如此棋力,著實令老夫佩服。”冉父將棋子收攏起來,一面點頭一面讚嘆,象牙白的棋子溫潤滑膩,做工精良。

孟倦則是哈哈幹笑兩聲,被冉父誇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河界三分闊,智謀萬丈深;下棋似布陣,點子如點兵。棋諺上講究‘兵貴神速,搶先入局’。下棋講究‘先’字,‘棄子爭先’,‘寧失一子,不失一先’,‘得子得先方為勝,得子失先方為敗’。冉伯伯您就是下棋時缺少一股氣勁啦,氣勁一失,自然全盤皆輸了。”

冉父拍了拍手掌,坐回了廳堂正中的太師椅上,酣暢淋漓的一盤棋下來,讓他覺得很舒暢,眼角的皺紋也不自覺地舒展開來。

冉梧主動給七音和孟倦端上茶水,紫砂茶盞氤氤氳氳的漾出蒸騰白氣,裏面翻滾著的葉片正是大紅袍,七音也只在戰王府招待貴客時才見過這種禦供的茶葉,天曉得冉父是通過什麽手段搞到大紅袍的。

“敝府簡陋,這是一些簡單的茶水點心,慢用。”冉梧憋著笑顯擺一下。

七音曉得這種茶葉的金貴,小心翼翼的捧起茶盞來小口的啜著,孟倦倒是大咧咧的一把捧起來茶盞就往嘴邊送。

“咳...咳......這茶水......還真燙啊。”孟倦俏白的俊臉頓時浮上苦色,舌尖被燙得痛麻。

七音在一旁大大翻了個白眼。

“七音,你可是第一次來我家啊,無事不登三寶殿,說吧,是不是有事情?”冉梧坐在另一邊的椅子上,壯碩的身子將椅子占得滿滿。

七音嗯了聲,站起身來翻了翻海水雲圖的繡花香袋,摸到東西,掏了出來。

“冉梧,你不是一直想要斑斕虎虎筋嘛,給。”七音軟著嗓子,將手上兩米多長的虎筋遞給對方。

斑斕虎虎筋長兩米有餘,依舊富有彈性,像是一根粗碩的皮繩,晃動起來嚶嚶嗡嗡像是在擊鼓,鼓點叮咚,心神俱動。

冉梧看了冉父一眼,同樣驚喜的神色,家裏那柄放置數月的白犀角弓終於找到合適的弓弦,而且是上等的斑斕虎虎筋,對於一向喜好舞文弄箭的冉父來說,的確值得高興。

冉梧仔細將虎筋收好,便又看向七音,神色覆雜,“七音,你是不是,遇上什麽難事了,告訴我,我冉梧一定竭盡所能幫你的。”

七音有些猶豫,張了張嘴,覆又合上,有些猶豫不決。

孟倦從座位上站起來,拍了拍七音的肩膀,高挑秀雅的身姿立在前面,“國公府被刑部抄了,刑部天牢在紫金宮內,荊茗也被軟禁在紫金宮,我們需要進宮的門路,所以來找你試一試。”

“抄家......進宮......”

冉梧重新將孟倦的話咀嚼兩遍,隨後將目光投向冉父那邊,征詢意見,目光戚戚。

冉父飲了一口茶水,嘆出口氣來,“十一年了,該來的,終究還是要來的。”

七音有些迷惑,不知道冉父在說什麽。

“丫頭,你可知道,這國公府的大夫人姓甚名誰啊?”冉父擡起頭問她,目光深沈。

七音滾動了下喉嚨,腦袋一想,便記起了,“只知道大夫人名叫珮蕓的。”

冉梧和孟倦同樣疑惑冉父為何問到這個。

“她本姓冉,名叫冉珮蕓,正是我同父同母的親妹妹,也是,冉梧的親姑姑。”冉父嘆了口氣道。

“爹......你說......林伯母是我姑姑?”冉梧難以置信的張大嘴巴。

“沒錯,”冉父點點頭,眼神慈愛的看著冉梧,“當年你還未出生時,咱們冉家可是神都城的侯府,你爺爺是神侯,那是何等的風光。

後來,你姑姑冉珮蕓嫁到國公府,使得國公府煥發二春,在神都城的地位水漲船高。而國公府又一向與戰王交好,所以咱們冉家也就與戰王府交好了。

當時上一任人皇日薄西山,皇長子與戰王兩人雖無意爭搶皇位,但兩人背後的黨派卻是暗流湧動,國公府全力支持戰王登基,直到後來皇長子登基,戰王夫婦被誣陷為謀逆賜死在紫金宮中,而我冉家也因為露了把柄被朝廷抄家沒收財產,國公府也一次次的被朝廷打壓,日漸式微。

這些年,我好容易打拼下來現今冉家的資產,當年因為你姑姑太過向著國公府,這才牽連了冉家,冉家被抄後,我便再也沒見過她了。”

“原來還有這樣一段緣分,那您這妹妹可沒少折騰我家阿音呢。”孟倦抱著肩膀氣哼哼說道。

七音臉上黑線,忙捂上孟倦的嘴巴,“你快閉嘴吧,咱們是來求人家幫忙的,再說下去你都要反客為主了!”

冉父則是呵呵笑著擺擺手,“沒事,年輕人嘛,心直口快很正常的,況且我這個妹妹我也清楚的,打小就喜歡記仇,過往如果有為難了姑娘的地方,我代她賠個不是。”

“冉伯伯不用這樣的,現在我們有事相求,只想找個能進宮的辦法,不知道您有沒有什麽好主意?”七音放開了捂著孟倦嘴巴的手掌,有些不好意思的問。

冉父摸著胡碎想了想,不確定的開口,“進宮的事情,我可以幫你們,只不過,就你們兩人,真的有把握將人救出來?”

“還有我啊,我可是他們的鐵哥們兒啊!”冉梧跳著腳嚷嚷過來。

“當然了,我陸紫月代表陸家一起加入你們,如何?”

門外,一身絳紫色長裙的陸紫月拾階而上,絲綢在腰間盈盈一系,看向迎面走來的七音。

兩人對視,隨後,莞爾一笑。

【3】

夜色降臨,戰王府蒙上了氤氳的薄霧,月牙歪斜,恰到好處的點綴於暮色中,一片靜謐。

“荊茗失蹤以後我便打發他們離開了,我一個人看這家,可以照顧好自己的。我同他們約定好的,荊茗平安回來的日子,就是大家團聚的日子。”

林七音呵呵笑著走在前面,孟倦則是負手跟在其後仰望星河,似乎是營救荊茗有了下文,丫頭的臉上自始至終洋溢著燦爛的笑意,可鑒日月,可問青天。

“不要掉以輕心,這院子裏有殺氣,七音,你去歇著,我的元神來接替你!”

白衡從仙府內打坐起來,一道白光破開真氣消失於原地,稍後,七音的身子有些不自然的動了動,不再是嚅糯的嗓音,而是極其流暢自然的感覺,“呼——閉關了這麽久,終於又可以呼吸新鮮氣息了!”

孟倦有些惡寒的在後面撓了撓胳膊,輕聲嘀咕,“你們這對兒姐妹花共用一具身體,也真是舉世罕見嘿。”

“你這家夥又在嚼什麽舌根子呢?”白衡轉過頭來,七音纖瘦的指被她攥得咯吱咯吱響,似乎下一秒便能一拳轟死一頭牛。

“咳......呵呵呵......什麽也沒說,什麽也沒說呀什麽也沒說。”孟倦悻悻的撓撓頭皮。

“先懶得跟你計較,跟緊我,這裏有股殺氣,難道你沒覺察出來?”白衡指尖一動,一道真氣向著前面院落裏的薄霧迫過去,忽地吹散開覆又重新聚攏。

孟倦擡手打了個長長的呵欠,輕掩口鼻一臉散漫,“當然有覺察到啊,不過凡人而已,能厲害到哪裏去?大不了我就耗費點仙力送他們一程唄。”

白衡回頭白了孟倦一眼,嘲諷道,“喲喲喲,這凡間可不比你的洪荒大山,更不比天界,畢竟還是仙氣稀薄的,你還是省點勁吧啊。再說你好歹也是七音有把握進宮救人的殺手鐧一把呢,怎麽能隨便暴露實力,快跟著我走,早收拾完這些麻煩早休息。”

孟倦嗯了一聲,跟上白衡的步子,兩人一前一後,亦步亦趨,貼墻壁朝著戰王府內院過去。

夜間的霧氣逐漸變大,戰王府中四處灰蒙蒙一片,肉眼看不到的黑暗中,像是隱藏著一雙雙眼睛,似是狼群的狩獵。

沙沙沙——

薄霧深處,數道人影終於顯現出來,黑衣黑靴黑甲罩身,臉上蒙著金屬網格織就的面罩,腳步聲微動,橫刀而來,殺氣騰騰。

“果然又是鬼閣的番子們。”

白衡哼了一聲,擡手握拳,腳掌抵地,眼睛倒映出一馬當先提長刀砍過來的黑衣人。

人未至,刀風已現,快到極致。

是鬼閣的精英殺手,煉體七重天以上。

嗡——

白衡扭身避過一刀,腳下一擡踹在黑衣人的肋骨上,啪嚓一腳踢斷,隨後奪過刀來,一掌斃在了低聲吼叫的黑衣人頭頂。

踏踏踏——

孟倦兩腳踢飛另一邊過來的番子,撿起寬劍,擡眼看向白衡,得意的一吹口哨。

“臭小子,窮嘚瑟!”

白衡輕哼了聲,轉回身去,七八柄長刀砍下來,頓時汗毛一豎,橫刀格擋,噹啷啷一連串的火花碰撞,金屬交擊發出酸人牙齒的劇烈打磨聲。

身側,又一股刀風劈砍而來,白衡向後一輕身子,將刀向下一劃格住,接著又劃向身後格擋一刀,數人齊攻一人,只見黑袍翻飛,白色衣裙的身影步步倒退。

白衡手上長刀抵著劍,向左一劃劈開一人,緊接著身子橫翻起,白色的靴子踹在兩人胸口處,兩名番子砸到墻上,劈啪撞下墻皮。

身子向後猛退,白衡身側的刀劍直逼過來,嗚嗚的擦起風聲,到盡頭處,白衣站定,身子如輕燕一躍,刀槍劍戟打在墻皮上一道道觸目驚心的痕跡。

淩空倒翻的白衡落下來,腳掌踏在結實的槍桿上,發出劈劈啪啪斷裂的聲音,稍後一抹白光劃過夜空,劃破薄霧,七八人撲通栽倒在地。

孟倦那邊同樣你來我往同這群黑衣人打得有聲有色,不亦樂乎。

幾名黑衣人揮刀從四下裏劈砍上來,孟倦手中寬劍稍稍一壓,腳底生蓮一般的橫移出原地去,黑衣人一招不中再次橫刀追趕,跟著一並淩空翻起,刀勢犀利的一劈。

噹——

孟倦一劍對砍過去,叮叮當當應聲砸斷砍過來的兵器,稍後俊朗面孔的人身子一矮,靴子貼地從人隙間穿梭過去,劍光如電,手中斷劍的黑衣人噗噗通通栽倒。

“孟倦,小心上面!”

房頂處,數十道黑影破霧而出,手中刀劍凜冽,幽幽的反射出月光,幾十雙黑靴踏著墻面飛檐走壁,刀鋒破風。

踏踏踏踏——

“你就瞧好吧!”

月牙兒白的衣衫隨風舞動起來,孟倦提劍迎上去,叮叮當當響作一片,黑色與白色交織在一起,不時磕出幾粒火星,在夜幕中刺目而又絢爛。

唰唰唰!

孟倦提劍劈開幾道黑影,身下惡風撲起,便是有數名番子貼地而起,兵器倒掛上來,直逼要害。

孟倦一腳踹在黑衣人胸口處,借力而起,與隨後數柄交織劈砍的刀鋒相錯開,腰上使力,身子重重壓下,寬劍重重砸在襲來的兵器上。

幾名黑衣人手腕震得一抖,掉落兵器,稍後眼前劃過白色閃光,瞳仁便逐漸失了焦。

咚!

迎面砍殺過來的番子,只見眼前的白衣男子猛踏地面,一陣煙塵在其腳下蔓延開來,磚石碎裂,周圍的地面甚至為之顫動起來。

孟倦身子橫移過去,手上寬劍快速揮舞起來,看到劍勢的黑衣番子只覺得眼前一花,白色身影已經飛速從身前移過去,然後脖頸一涼,整具屍體便沒了動作。

又有十數名黑衣番子從兩側包抄上來,黑衣番子左手持盾右手持刀,前後走動,殺陣立成,作掎角之勢。

孟倦將寬劍束在背後,另一只手臂緩緩一擡,大拇指立起,稍後,向下豎去。

赤裸裸的挑釁。

黑衣人互相交換眼神,一起沖過來,手上短刀拍打盾牌發出糟亂的叮當碰撞聲,腳下步子踏得飛快,幾欲飛起。

孟倦峨眉一挑,手中寬劍斜置於腿後,向前迎擊。

血肉即將碰撞的一剎那,劍揮起,巨大的罡風帶起砂石滾動,

叮,叮,當,當。

迎在前面的四名番子被迫用盾牌格擋住力道無比大的一擊,緊接著胸口一甜,身體不受控制的朝後飛了出去,撲通砸在壯碩的樹幹上,簌落落抖下一層落葉。

所幸,四人沒死。

索性,一雙白靴款款立在四人身前,有叮叮當當的鈴鐺聲晃起。

霧氣有點涼。

乒—乓——

孟倦一劍格開從盾牌的夾縫中刺出來的一劍,腳下猛地踹向另一側的盾牌,借力將整具身子猛砸在了身前的人堆裏,泰山壓頂一般,登時兵器灑落地面的聲音響起來。

身前的人倒了,身後的人依舊不死不休追過來。

孟倦手掌心猛拍地面,掀起一陣煙塵,身子翻起來,腳尖點地朝著朱漆色的院門跑去,耳後,嗚嗚的風聲。

脖頸上汗毛感受到涼意,孟倦猛然將手上寬劍刺進院門,飛快的身子順勢一矮,刀鋒從頭頂削過時,隨後拔劍,撲哧帶起一道血光,手腕再次擰轉,四五道追來的黑色人影被掀翻在地。

剩餘的七八名盾牌手持盾抱團在一起,叮叮咚咚的敲著,矮下身子一步一步的朝著院子的邊角進逼過來,一步一動。

嗡——

孟倦連跺三步,地面磚石連碎三塊,身子橫躍起來,寬劍在月光下一點寒芒流轉鋒刃,似是夾帶風雷之聲,身影輾轉幾個突刺便出現在黑衣人的身前。

寬劍橫砍過去,劈啪一連串的火星子在盾牌上碰撞,整座盾陣晃動一下,稍後有短刀從縫隙中一齊穿刺過來,於是盾牌有了破綻。

短刀刺出來的時候,躲在盾後的幾人並沒有發現白衣男子。

收刀的剎那,砰通一聲類似於爆炸的聲響在耳側響起,扭頭看過去,只見一大塊被寬劍劈碎的山石淩空砸落下來,順道夾雜著大大小小上百塊碎石,劈劈啪啪砸在黑衣番子們身上。

踏踏踏——

漫天碎石砸落下來的一刻,孟倦如影而至,寬劍破開塵土劃出一道弧線,重重砸下去,噗嗤幾聲兵器入肉的聲音響起,屍體砸落到地面上。

剩下的兩名番子急忙退開,腳步飛快的踏出去就要拾墻而起,孟倦一劍扔出去,身子一道向後翻滾,一並躍了出去,踏踏踏踩著地面貼地追上前去。

噗叱!

落在最後的番子被寬劍刺進後背,寬劍嗡鳴,連人帶劍釘在地上。

孟倦踩過劍柄拾空氣而起,如跺雲端,身子轉眼間逼近跑在最前面的番子,腳掌向下一沈,踩了下去。

撲通——

蒙面的番子被重重砸到地上,掀起一道漣漪狀的煙塵,外露的眼睛因為痛苦已經擠作一團。

白衡追過來時,孟倦正一只腳踩住番子的胸口,用手撕下一塊黑色的衣角擦拭繡著花瓣的白靴。

“說說吧,是誰派你來的,該不會是擎龍吧?”孟倦饒有興致的盯著對方的眼睛看了一圈,那雙眼睛黑多白少,甚至還有點雞眼,確實沒什麽看頭。

問了半天,對方始終不肯回答,白衡跟著等了半天,卻見到黑衣番子忽地闔上了眸子。

孟倦急忙丟下手中黑布,猛的掀開黑衣番子的面罩,番子的臉部已經發黑,嘴角有血跡緩緩溢出。

擡指摸了摸屍體的血跡,放在鼻尖一嗅,孟倦這才站起身來忿忿的踢了一腳屍體,“好不容易留下個活口,居然自己服毒死了,既然這麽不怕死剛才還跑個毛線啊,真是見鬼!”

白衡將刀丟下去,折身往七音的房間走回去,幽幽的飄過話來,“說不定人家當時覺得自己腳底抹油跑的比你快呢......對了......把院子裏收拾一下,這種事情,你總不好意思使喚女孩子來做咯——”

“我靠......白衡!你怎麽!可以!這麽不要臉呢!”

孟倦咬牙切齒的說出來,風流韻致的臉上黑得像鍋底。

【4】

紫金宮,鳳棲殿

金碧輝煌的龍鸞大殿裏,氣氛死寂的可怕,窗門緊闔,織錦著龍鳳呈祥的刺花簾子被拉扯過去,殿堂裏陰沈沈一片,不見日光,戚戚冷清。

百米長的火紅色長毯從殿門一直蔓延到金石砌成的基座下,於那張寶座下方戛然停住。

寶座上,穿金戴銀,雍容華貴,奉聖娘娘眉目閃爍著奇異的光彩,似乎頗為期待著什麽。

大殿中央殿頂的巨大鵝卵狀夜明珠幽幽冥冥散發著亮光,紅毯兩道各排一列鮮艷的紅燭,燭火搖曳,人影成型。

啪啦—啪啦——

有鐵鏈拖動地面的聲響傳來,戴著鐐銬枷鎖的人一步一歪的踉蹌前行,衣衫破爛的不像話,像是玷汙了這神聖的大殿。

桐伯——

大殿的角落處,一間小小的角室,人的視線剛剛好能看見大殿裏面的光景。

同樣被五根鎖鏈縛住四肢與脖頸的男子有氣無力的擡起頭來,唇齒餓得發白,身上並沒有被虐待過的痕跡,只是連續幾日水米不進,整個人有些虛弱。

“荊茗啊,擡起頭來,快看看,是誰來了呀?”

立在一側,一雙白鹿皮靴動了動,擎龍擡手扶住男子的腦袋,逼著他盯著大殿裏那個遲暮老人的背影。

言成蹊立在另一側,畫臉譜遮掩著容貌,嘴唇動了動,攥拳的指覆又松開,扭過頭去不忍再看。

那邊,桐伯被人打開了手腳的鐐銬,稍後,有宮女抱過來一疊華麗的衣袍,七手八腳的套在了老人身上。

袍服華美,金絲順展肩頸直通後腰,織成龍戰於野,隨後黑色排雲短褂套過去,桐伯頭頂的發髻被簪成流花結,套上白玉發冠。

佝僂的身子被人扶起來時,臉上動了慍色。

“奸佞!你誤我大周哇!”桐伯結著眼翳的視線捕捉到身上衣衫的樣式時,氣得咳嗽起來。

角室裏,荊茗看到桐伯身上的衣袍時,壓低的視線逐漸擡高,微瞇的眼睛也一點點放大,放大,最終定格。

那是曾經深藏在記憶深處的服飾,那是老戰王的朝服,當年倒在荊茗面前的,也是曾穿著這件衣服沖著他盈盈笑語的父親。

“......桐伯......爹......娘......”

荊茗的眼睛開始紅起來,視線模糊起來,那邊朦朧的光線處,高堂上的身影手臂隨意地一揮,兩側,埋伏的刀斧手提刀殺出,對著手無寸鐵的老人砍下去。

刀鐵入肉,無聲無息,只是聽到了撲通倒地的動靜。

“啊——......”

嘩啦啦——

大殿外,有烏鵲拍打翅膀盤旋而起的聲音,嘁嘁喳喳,格外擾人。

殿內,桐伯的屍體倒下去,身上穿著那件華麗的戰王袍服,袍服之下,自是斑斑血跡,累累傷痕,無聲的刻印著每一樁遭受過的酷刑。

荊茗身子劇烈的抽動起來,拽動著鐵鏈嘩嘩啦啦作響,但,掙不脫,擺不掉,這枷鎖,這束縛。

曾經,荊茗以為這世間所有的傷痛都可以用時間去撫平,沒有什麽過不去的坎,沒有什麽忘不掉的痛,亦再沒有,值得牽動他心腸的事情。

可是,人心畢竟是肉做的,哪能輕易不痛?

他清楚地記得十年前自己是如何目睹到自己的父母慘死在宮中,更清楚的明白關於皇位爭鬥所付出的每一份血的代價,他以為此生心境亦不會再偏激,只想著沒心沒肺的將此生擺渡過去,不再為凡俗所擾。

現在他覺得,自己竟對於過去的逃避深惡痛疾到了骨子裏。

啪啦啦——

又是一道鐵鏈聲響起在耳畔,言成蹊擡眼看了看,臉上不忍,又闔上了眼簾,杵在角落的黑暗中。

叮當!叮鈴!

是清脆悅耳的鈴聲。

荊茗倏的擡起頭來,目射雷電的看過去,心卻跳得厲害。

從大殿外被推搡進來的女子,是同樣的遠山眉,杏目如秋水般波光粼粼,白凈的小臉仰視著金瓦紅墻的大殿。額間,青色的蓮瓣與心心掛念的女子所有一般無二,就連走路姿勢都像極了她。

角室與大殿中心百十步遠,看個大概,令人確信了那便是林七音。

他緊張的喊出聲來,但話出口的瞬間,嗓子卻沙啞得沒了力道,“阿音......阿音——快走——快跑啊!”

聲音像是含了沙,異常的殘破,撕裂了嘴皮,卻只能回蕩在耳邊。

“求求......求求你們了......不要傷害阿音,我什麽都可以答應你們啊!”

他苦苦哀求著身旁的人,像是個可憐受挫的孩子,眸子裏含著巨大的委屈,但是擎龍並不理會他,只是嘴角噙著冷笑。

“成蹊—成蹊——你幫幫我,幫幫我!”他又將目光投向角落的黑暗光線裏,語氣低微的馬上便要跪伏下去一般。

言成蹊轉過身去,在別人視線看不清的位置,將腦袋輕輕磕在墻壁上,也沒有任何回應。

“阿音......阿音......”

他重新又將目光投向大殿,大殿裏的丫頭有些手足無措的站在遠處。

腰間,海水雲圖的繡花香袋,手腕,紋著紫衿鄉噥語的赤金鈴鐺,那便是林七音,她被奉聖娘娘抓了來,此刻就在眼前,就在自己目光所及卻束手無策之處。

高堂上的奉聖娘娘站起身來,目光若有似無的往他這邊掃視一眼,眸子裏帶著挑釁,帶著得意,帶著......瘋狂。

隨後,挽著柔夷的手臂輕輕一擡,頭頂上燦金色的玉步搖同樣晃動著,兩旁的刀斧手再一次出來,霍霍刀光,燭火閃爍。

“不要碰她...不要碰她......不要碰她——”

荊茗突然劇烈的晃動起來,喉嚨低聲的嘶吼著,像是一頭憤怒的野獸,瘋狂的喘息著,鐵鏈鈴鈴搖擺,抖落下墻皮。

擎龍抱肩看了他一眼,並不理會,畢竟要的就是這種結果。

可是......隱隱又有什麽地方不對勁。

荊茗奮力的嘶吼著,激烈的與鐵鏈相抗爭著,想要掙脫掉枷鎖的束縛,手臂上、額頭上,青筋暴露出來,甚至頭頂的發帶被震落開來,將頭發披散,宛若瘋魔。

言成蹊覺察到墻壁在顫動,手指再次攥拳,有節奏的捶打墻壁,無聲,卻有力。

“放了她,放了她,放了她......不關她的事,不關她的事啊......”

“求求你們了,求求你們啊!”

“阿音,不要有事,千萬不要有事,等我呀——”

墻壁抖動的愈來愈劇烈,荊茗身上的衣衫被撕破數道口子,額頭上,在沒有人註意到的時候,一道淺淺的金光閃過。

稍後,金光蔓延開來,流向四肢,脾臟,金丹,識海......

當擎龍察覺出不對的時候,荊茗已經突破了,從煉體七重天突破到八重,在這樣一個時機,進階了。

劈劈啪啪——

鐵鏈節節爆裂開,隨後一小節一小節的被荊茗身上的氣勁彈飛,動靜驚動了大殿內,所有人的視線註視過來。

林七音婉婉的看著荊茗,神色間並沒有慌亂了陣腳,也的確沒辱沒了戰王府的威嚴。

披頭散發的男子雙眼中忽閃而逝的某一樣東西,令人捉摸不住,似哭似笑。

“臭小子,這種時候都能讓你突破!”

擎龍一掌擊出去,煉體九重天的力道打在了荊茗的胸口上,他栽倒在地,又單膝跪地,一手扶著膝,一手撐住地。

眼光含笑,看著那邊的人影,刀刺進胸口,像是奪走了他的心。

他赤紅了雙眼,無奈,自己都尚不能自救。

原來,這就是心痛的感覺,連一絲傷口都不曾有的痛,絕望到盡頭的痛。

阿音......

他將過往的每一幕從眼前抓取,覆又咬緊牙關,恨不得,將這個罪惡的世道徹底打碎。

他口中呢喃著她的名字,從初見之日的憐愛之意到得現在,自己不知不覺竟已疼她入骨。

他手指摳在地面上,抓出了血,卻最終,伏在地上失聲痛哭起來。

【5】

朝陽,從地平線的盡處徐徐爬起,滾動著萬千紅光,像是即將嬌艷了滿樹的秋楓,將北雁拂去,引南寒渡來。

戰王府內,斑斑駁駁的金錢光點灑射在纖塵不染的青泥石板面上,一瞬,七彩霓虹迸濺的滿園生春,再生了一番別樣的意趣。

林七音爬起床來,像往日一樣,茶水漱完口,簡單的捧清水洗一把臉,白凈的小臉隱隱有些郁色,一個人提著掃帚將戰王府裏院外院收拾幹凈,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小汗。

結束完所有的一切,才出門買回兩個油酥餅,一口一口的咀嚼完,用幹凈刺繡蓮花的手帕擦拭完掌心時,門外,恰到適宜的趕來了馬車。

車轅緩緩地停駐在戰王府門前,並無侍衛隨行,只是一輛不起眼的雙轅立篷馬車,一匹馬拉在前面,戴上鐵掌的馬蹄焦躁不安的踏著地面,馬尾不停地擺動。

七音出門看過去,趕車來的人是言成蹊,身著一件乳白色的束腰長身連襟,靴子上一塵不染,刻畫著古怪紋飾的畫臉譜罩在臉上,日光一照,遍體生輝。

“林小姐,好久不見。”言成蹊跳下馬來,一手負於腰後,一手自然垂落,格外的謙恭有禮。

“咳...咳......”

馬車裏,隱隱約約傳出另外男子的咳嗽聲。

七音耳朵一動,神情跟著變化起來,一雙杏目像是泛出桃花潭水,波瀾驚動,察覺出什麽,“你來,何事?”

言成蹊背向陽光的身軀遮擋住馬車卷簾,像一座山峰,無可動搖,眉目不卑不吭。

“自然,是送姑娘一樁大禮的,說好的,姑娘可不許拒絕。”

隨後,畫骨柔長的手掀開了簾子,一瞬,陽光跌落進去,拂散昏黃。

從小在風土人情良好的紫衿鄉長大的七音自認為這輩子不會有什麽事情再讓自己牽動哀怒,自認為無憂無慮,無喜無悲,什麽事情都是可以坦然接受,只想著以溫和良知善待這世間,這世間便會報之以微笑。

但在簾幕卷起的一剎那,七音忽地就涼了心意,像是感受到來自這紅塵大道最不留情面的赤裸裸的嘲諷,像是一面巴掌狠狠地打擊在臉上,揉碎了她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幻想,粉滅了她對這一整個世間最善意的看法。

分秒間,天塌地陷。

馬車裏面蜷縮著的人,依稀還能看到有一張俊朗英氣的面孔,一雙劍眉卻失了硬氣,一雙桃花眼不再含情含脈,裏面黑白山水的瞳仁變得麻木,變得空洞,變得......蒼涼。

細碎的一圈胡茬錯雜分布在男子的嘴角四處,身上的衣衫襤褸,像極了少年幼時嬉鬧打架歸來時的樣貌,破破爛爛,灰頭土臉。

但,唯一少了當時充滿生機與希望的大眼睛,這雙眉眼,已然失了神。

七音的眼睛倏的就紅了起來,痛得厲害,陽光照在臉上,竟刺眼的火辣。

那還是正常的人嗎?那還是往日裏那個桀驁不馴的小王爺嗎?那還是曾經給予了她最誠摯胸懷的......荊茗嗎?

七音踉踉蹌蹌走下臺階去,一把推開言成蹊的身子,一把扶住從車廂裏畏畏縮縮探出頭張望陌生環境的男子,纖細的指抱過去,將瘦得不成人樣的人摟在了懷中。

七音指節攥著衣角出奇的慘白,將他的頭抵在自己胸膛處,那裏有砰砰的心跳,有滾燙的熱度,還有......強烈的痛。

言成蹊負手立在一旁,看著相擁的兩人,深藍色的眼瞳戧起薄霧濃雲。

她將荊茗的頭捧起來,仔細的看,荊茗看著她的眼神沒有一絲的生機,像死了一般,甚至,身子在哆嗦,軟無力的手臂潛意識裏想要收回並推開眼前的女子,一切都能被七音感知得到。

七音嘴角發苦,眼睛泛著泗水溫和的盯住眼前男子,輕輕的拍打他的身子讓他冷靜下來。

“荊茗呀,怎麽這麽久才回來的,紅燒肉都要涼了,不過,咱們家還有好多好多紅燒肉呢,阿音做給你吃呀。”

“荊茗,在外面有沒有想家,有沒有想瓊羽,有沒有......想我?”

“荊茗...荊茗......不怕不怕,我們到家了呀。”

但是,荊茗的眼神始終呆滯著,像隆冬臘月裏逝去了生機的天地萬物,看不到一毫生氣。

七音心疼的厲害,忽地,就將臉貼了過去。

嘴唇挨上,兩個人的眼睛對到了一處。

當嘴唇碰在一起時,就像綿綿的糖果,仿佛是春天來了。

七音的心忽然不是那麽疼了。

在這一瞬,荊茗的眼睛有了一息亮色,但,轉瞬即逝。

微冷的舌滑入對方口中,貪婪地攫取著屬於他的氣息,用力地探索過每一個角落,這一瞬間的悸動,使她忘記了周圍的一切。

鼻尖飄過他身上獨有的清香氣息,七音只覺得一向溫和自制的自己,仿佛隨時有可能崩潰。

言成蹊在一旁有些尷尬的輕咳一聲,“外面,風有點大。”

七音回過神來,靦腆的一笑,看著對面那張明凈中夾帶著癡呆的面孔,卻又失了神。

【6】

七音將荊茗扶進屋的時候,孟倦剛剛醒。

“我靠,這這這......這不是......怎麽弄成這副鬼樣子啦?”孟倦嘴巴大大張著,語無倫次起來。

“快去打水。”七音使喚他。

【7】

幹凈的白毛巾在水盆中擰了幾下,七音小心的給荊茗擦拭手臂、臉上,隨後又換孟倦給荊茗擦洗身子,動作小心翼翼,生怕會弄疼了他似的。

待擦洗完,言成蹊已經帶了明神醫趕過來。

三人立在床榻旁,明神醫摸著荊茗的手腕,望、聞、問、切。

稍後,花白胡子的老神醫嘆了口氣。

“如何?”七音急切的問。

“之前小王爺已經發過一次病,這一次又突然發病,怕是很難再清醒過來了。”明神醫食指敲打著床面。

“蜃夏草呢,蜃夏草可以救他的對不對,對不對?”七音沙啞了嗓子,詢問帶了哀求。

“治病不治本,而且小王爺這次發病不輕,身心受到極大的刺激,所以為了保護自己,為了讓他最害怕的事情不再發生,他選擇將自己困在一個單獨幻化的小世界中,如果不能將這個小世界打碎,讓他安心走出來,恐怕小王爺從今往後都是這種癡呆麻木的狀態了,藥石罔醫。蜃夏草只是一味外藥,而並非心藥。”

“癔癥,十年前他便是如此,但癥狀尚輕,明神醫硬生將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這一次,他受到的刺激可不小。”言成蹊冷冷的說道。

“要殺要剮痛快給便是了,怎麽能這麽折騰人!”孟倦一拳捶在墻上,凹下去一層墻皮。

“究竟怎麽樣,才可以帶回以前的荊茗?”七音聲音有些顫抖。

“此是心病,尋找個會醫心病的人,或許一試。”明神醫收回了手臂,目光深遠。

【8】

這大概是多災多難的一年,這一年裏,很多事情的變化,超出了林七音所能想象的範疇。

林家被關押在紫金宮的刑部天牢中,托冉家與陸家以及暗中言成蹊的發力,奉聖娘娘被各種瑣事煩得頭重腳輕,六部會審的日子一次一次拖延著。

南秦州發生了百年難遇的災旱,土地龜裂、河水斷流、山石崩塌、烈日灼心。南秦州的百姓民不聊生,流離失所者達數百萬眾,紫衿鄉更是首當其沖的鬧起了饑荒,形式險峻。

青丘的荒漠又向東延展了數十裏地,所到之處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了無生機,從十幾年前青丘便飽受西邊的沙漠侵蝕,一點一點的縮減綠地,東海的海嘯也時時侵擾,整片青丘大地像是遭受到上天的詛咒,日漸荒涼。

界海處的結界發生震顫,有些不太穩定,近幾日來更是頻頻有南瞻部洲的妖族在毗鄰東勝神洲的地方舉兵操練,意寓明顯。

前日,東勝神洲白帝、閻帝、黑帝、荒帝於天山論法,未見青帝,眾仙生憂,不知其所蹤。

這其中七音所能觸及到的、所觸及不到的密辛,大抵也就這麽多,她現在唯一想做的,便是醫好荊茗的病。

初秋的拂風還有些燥熱,夜雨初霽,蒸騰起昨夜散落一地的百合花香,花香伴著蝴蝶飛舞,與鐵樹和鳴,花草叢裏面,荊茗興奮地追逐著竹蜻蜓,有時栽倒在地上,便淘氣的打一個滾兒,站起身來又去捉紅色瓜瓤的瓢蟲去了。

七音搬過一張竹凳,靜靜躺在上面,淺淺的眉目被熹微的日光灑照,像是浸了五彩斑斕,輕擡的眼簾看向花草叢裏,嘴角微揚,微不可見的嘆口氣,像是在對小孩子講話,“荊茗,不要在地上打滾,弄臟了衣服,阿音要打你屁股的哦!”

那邊嬉戲的人影跑累了,席地癱在草上,兩只手臂半撐住身體,顧盼神飛的眼眸炯炯的看向七音,癡癡的笑著,“不會的,阿音,很好很好的,阿音,才不會打人。”

一雙大眼睛仿佛會說話,七音看著荊茗興高采烈的樣子,一齊彎下了眉毛。

九月十五,月圓夜。

還有兩天。

那天夜裏七音哭著問白衡,荊茗的癔癥該怎麽辦,白衡也是束手無策。

要不就讓孩子一直這樣傻下去吧,反正清醒過來也是遭罪的主兒。白衡覺得荊茗這樣挺好的。

那怎麽可以,人孩子現在傻成這樣跟個三歲幼童一樣,萬一哪天自己不在了誰來管他呀,孩子本就傻了再沒有人要了豈不是更悲慘。七音深怕自己萬一哪天不在了,荊茗會被人欺負的。

白衡托著腮想,七音靜靜的等,終於想出主意,在月圓之夜白衡可以借著旺盛的真氣用一招夢魘之術,無論九尾狐族或是她這種天狐一族都是天生習得的,可以籍此進入別人的夢境。白衡想著可以讓七音的元神進入荊茗的識海,或許可以探查到關於那片小世界的蛛絲馬跡。

只是七音的元神稍有不慎,會遭受創傷,有什麽不可預知的貽害也不一定。

七音只是重重的點頭答應,笑語連道謝謝。

七音前幾日突破到了煉體五重天,距離天樞城的考核標準只有一步之遙。

荊茗呀,等你的病好了,我就可以陪你去天樞城了呢,到那時候,你就不用整天憂心以後沒有我在該要怎麽吃紅燒肉了,阿音,天天做給你吃。

所以,荊茗,你要快些趕快馬上的好起來啊!

孟倦這幾日不知道在忙活些什麽,向七音要來戰王府的令牌後,便整天的朝九暮五,仿佛化身成了勤勤懇懇的老農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問他在做什麽,孟倦只是撓撓頭皮,朝著她噓聲:“噓——小點聲講話,莫吵著荊茗啦。”

說完,孟倦便擺擺衣袖走回房,步子有些輕微的踉蹌,稍後,會有沾滿酒氣的衣服從房間裏丟出來,“阿音,拜托一下,幫我洗了衣服。”

陸紫月跟冉梧倆人也整天黏在一起,當然不是那種粘,否則冉梧做夢都要笑醒。兩人四處給奉聖娘娘制造小麻煩,有時被官兵追的抱頭鼠竄,還是言成蹊跳出來擺平。

每個人都在忙碌起來,好像唯獨七音不太忙。

其實她覺得自己忙得,已經是這天底下最了不得的大事。

“荊茗,快來吃紅燒肉啦——”

七音擺好桌子,手上將一柄精致的小刀握著,油光可鑒的切下去,整齊的鴨蛋便分成幾瓣,配合著桌面上一塊塊小巧玲瓏的紅燒肉,著實令人胃口大開。

“嗷嗷嗷,有肉吃,有肉吃!”

荊茗蹦跳著從花草叢裏探出頭來,俊臉上臟兮兮的,像是小花貓,飛奔過來泥汙的手直接就要捏起肉放進嘴裏。

卻被七音按住了,七音將荊茗拖到水盆邊,讓他洗手,臉上不惱不怒,卻精致的讓人覺得好看,“吃飯前,要洗手,記住了嗎?”

荊茗老實的點了點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洗完手,便興沖沖的去撈紅燒肉吃。

當然,大多數情況下,荊茗是不這樣的。

入秋以來,神都城難得的見到太陽,大多數時間晴空萬裏卻唯獨太陽被浮雲遮掩,擾了人的心。

沒有太陽的時候,荊茗十分安靜,像是於這世間隔絕開,總是一個人靜靜抱著膝蓋坐在門前的臺階上,呆呆的看著南面,一看一整天,那才是失了智。

荊茗安靜的時候從來不會吵著要吃肉,七音做什麽出來,他便吃什麽。

帶著荊茗去胡同吃街邊攤,他會傻兮兮的將一整碟芫荽倒進嘴裏,然後臉上做出極其難吃痛苦的表情,快要哭出來。

然後七音便會心疼得將他嘴裏的芫荽重新摳出來,餵他喝水,以後吃飯,都不再要芫荽,怕他難受。

吃螺螄粉的時候,荊茗一口一口的吸溜著,有時吃到一半便會停下來,嘴張得大大的,仰頭看在房檐上結網的蜘蛛,筷子懸在半空一動不動,發了呆。

“荊茗,怎麽不吃了呀?”七音摸摸他的腦袋,寵溺的不像話。

“......家......”荊茗看著結網的蜘蛛,嘴角含著口水,目光凝滯。

七音滿心疑惑,卻不再詢問,由著他看去。

【9】

那天晚上,大雨滂沱,雷鳴電閃,房間裏的油燭都在微微發顫。

劈劈啪啪的雨點瘋狂打擊在屋檐的瓦片上,像是要打翻這塵世,狂風卷著驟雨像無數條鞭子,狠命地往門窗上抽打。風追著雨,雨趕著風,風和雨聯合起來追趕著夜空的黑雲,整個天地都處在雨水之中。

肆虐的大雨並不像以往“萬根銀針豎地面”一般豎著拉開雨簾,而是被風折磨成變形的“巨浪”,一道白光閃過便是轟隆隆的悶雷響起,震耳欲聾。

房間裏的燭火昏暗搖曳,將整間屋子的氣氛帶得昏沈起來,忽地,火苗被風熄滅,房間登時化為漆黑。

啪啦——

樓上,傳來什麽物件被打碎的聲音。

“荊茗......荊茗!”

七音突然緊張的喊出聲音來,急忙掀開被子下了床,在黑暗中摸索著火折子,踉踉蹌蹌不時撞到東西,膝蓋被磕腫了。

終於,摸到東西,於是急匆匆的打開門閂,摸索著樓梯爬上樓去。

敲了三下門,卻並沒有回應,七音直接把門推開。

劈—啪——

一道閃電劃過,緊接著,轟隆的雷聲在夜空中炸開,是一團紅色的驚雷,霎時照亮神都,映襯得半邊天穹顯出了雲層。

“啊......嗚嗚嗚......”

屋子裏看不到人,但是有低聲抽泣的聲音傳出來,七音神情跟著一動,用火折子急忙點燃了蠟燭,漆黑的房間亮起來,小小的燭火承擔起了照明一方小空間的重任。

七音握著蠟燭四處打量,終於,一把拉開衣櫥,果然,荊茗瑟縮著身子藏在裏面,篩篩發抖。

衣櫥打開的瞬間,夜空又是一道電光劃過,緊接著驚雷四起,清脆的霹靂聲。

閃電照亮在荊茗的臉上,俊朗的面孔此時面無血色。

“啊......”荊茗痛苦的捂住了腦袋,將頭使勁的往膝蓋埋下去。

七音看得一痛,於是放下蠟燭,折身走到窗前,將窗子緊緊合上,拉起窗帷,終於再也看不見了閃電。

轉身走回來,荊茗依舊捂著腦袋蜷縮著。

“荊茗不怕,有阿音在的呢。”七音溫柔的摸了摸他的腦袋,指尖的溫暖傳遞過去。

荊茗擡起頭來,眼角掛著淚痕,卻輕點了頭,聽著七音的話從衣櫥裏乖乖出來。

“乖乖上床睡覺,不要哭了,阿音在的呢。”七音推他上床,外面雷光乍現,被簾子遮擋下卻終究沒了那些恐怖。

但是雷聲依舊駭人,仿若索命的修羅。

“啊...啊......啊......”

荊茗痛苦的在床上打著滾兒,雷聲一動便如撕心裂肺一般,如墜無盡黑暗,難受到窒息。

七音心疼他,斟酌再三,跟著一起爬到了床上,輕輕抱起荊茗,溫婉的開口哄著,“荊茗呀荊茗,阿音在這裏的呀,不要害怕,有什麽危險,有阿音保護你呢。”

接著,雙手死死捂住了荊茗的耳朵,嘴上說的話頓時含糊不清。

一瞬間,他的世界裏安靜下來,再沒什麽可怕的。

兩個人固執地以此種姿勢擁抱著,睡去。

一覺醒來,七音手臂酸的發麻。

卻看著身旁甜甜沈入睡夢的荊茗,笑得水秀山清。

【10】

家裏的仆人並沒有叫回來,七音像帶個孩子一樣整日照料荊茗,累死累活,有時候忙著做飯,終有不顧。

“荊茗,自己一個人在院子裏玩,不要碰著。”七音小心叮囑,見他若有似無的點了頭,這才系上圍裙跑進後廚收拾蔬菜。

劈劈啪啪!

七音被爆竹聲嚇了一跳,連跑出門去,荊茗的手心滴血,一抹焦黑。

七音急忙跑過來,捧起來孩子的手輕輕的吹,掏出手帕,潔白的絲綢勾引著秀氣絲線,按在手上便沾染了血跡,汙了清白。

“怎麽這麽傻,爆竹怎麽能放在手上呢,不要命啦!”

七音一面揉著骨節分明的手,一面輕聲地呵斥,臉上既是緊張又是埋怨,荊茗腦袋使勁埋下去,不知所措的像個搖尾乞憐的小狗。

七音看在眼裏,疼在心裏,眼睛裏帶了柔光,細膩的小臉掛起暖人的笑,“荊茗乖,阿音不怪你了,在這裏乖乖站著,我去拿藥箱啊。”

說完,七音擡袖擦了擦眼睛,跑回屋子翻箱倒櫃的找東西。

手臂碰倒了荊茗房間裏的一筒卷軸。

七音連忙將放置卷軸的竹筒扶起來,地上零散擺放了幾張畫卷,墨色已幹繾綣書香,風拂過窗柩,擺動青色簾帷,地上的畫卷被風吹展開。

下意識的想要合上,七音卻被畫卷的內容吸引住了眼睛。

畫的是一涓水流,一葉孤舟順流而下,兩岸青山蒼翠欲滴,薄霧籠罩之下若隱若出的幾頭海東青孤傲翺翔。船尾處,一男一女兩人盤膝靜坐此處,笑語連綿,笑的水墨山青。

七音看著,嘴上掛起了好看的笑容,秀手輕拾起,小心的將畫卷插進竹筒,目光,卻又定格在剩餘幾幅畫卷上,內心突然有了強烈的欲望想要打開看看。

一幅畫的是漫天銀河,流星扇墜,九天流轉之下是一座雷覺寺,圓弧狀的天壇上,同樣兩個小人靜靜躺著,腦袋枕住手臂,做著毫無邊際的春秋夢,嘴角泛白,該是哈哈大笑。

另一幅畫則是神都初雪,千裏冰封萬裏雪飄,鵝毛一般的雪片盈盈灑落大地,覆蓋江山,其中有五座雪人在院落裏俏皮林立,幾道人影圍追著一人笑鬧,樓閣上,老管家喜笑顏開。

看到手上最後一幅畫卷,筆墨冷清多是留白,像是草草繪完卻並沒有結束的圖紙。

畫卷上半幅用了極其誇張的筆墨描繪紅日,血色朝陽拔地而起,在紅色墨暈之下便是萬丈光輝灑照。下半幅則是繪出一駕馬車,青篷雙轅,簡單勾勒幾筆而出,便沒有了下文。

七音捧著畫卷淺淺一笑,心想該是之前荊茗閑來無事的塗鴉之作,也不知畫的是哪一次,於是一並插進竹筒,擺放整齊,找到藥箱,挎在肩上出了房門。

院子裏,秋風吹起碎葉,冷冷清清。

“荊茗!荊茗——你在哪裏啊?”七音焦急地喊起來。

聲音回蕩在院子裏,清清楚楚,並沒有人回答。

七音放下藥箱,腦中空白,急忙從院子裏跑到大街上,四處呼喊,喊著喊著突然就委屈了起來。

蹲下身去,白凈的臉上留下兩行熱淚,七音胸口堵得難受。

踏踏踏......

朦朧的視線裏,一雙靴子站定,白色的鹿皮靴,上面精致的勾勒著幾朵青蓮,是自己親手繡上去的。

“荊茗!”

七音倏的擡起頭來,對上的是那張俊朗到骨子裏的面孔,桃花眼裏泛著點點星芒,伸出了手遞給她東西,“阿音,冰糖葫蘆。”

磨破的手心上,緊緊攥著一根剔透琉璃的冰糖葫蘆,泛著日光閃爍,糖衣細膩。

撲哧——

看著荊茗一臉認真的小表情,七音忍不住破涕為笑,一把摟過荊茗,或哭或笑,手掌輕輕拍打著他的屁股以示懲罰,“荊茗,答應阿音,以後不可以再四處亂跑了,要不然,阿音會生氣的!”

荊茗哦了一聲,機械地點點頭。

“荊茗,你知道我會有多痛嗎,你知道我會有多累嗎,你知道我是多麽期望你趕快好起來的呀。”丫頭紅著眼睛輕言細語,荊茗的眼睛裏隱隱有了不一樣的波瀾。

不遠的街道上,呼哧呼哧的傳來忿忿罵聲,“哎,就是這個臭小子,怎麽能拿了老漢的冰糖葫蘆不給錢就跑呢!”

【11】

夕陽西下,溫和了歲月,流沙一般的金黃色。

兩道影子斜斜拉長在神都城的街道上,街道兩側旌旗翻飛,秦樓楚館鱗次櫛比,有一座酒樓在餘暉映照下格外的大氣磅礴。

酒樓前面用四根粗碩的立柱支撐起來一搭延展出來的棚子,其中一根立柱下,一道白色的身影正在扶著醒酒。

“嘔——”

白色的身影臉色慘白,跑出來吐了一次又一次,扶著柱子的指節隱隱發顫,幾縷發絲漂浮在眉眼上,隨手撩開,峨眉微動,擡眼看向前面。

七音正立在那裏,身後牽著面無表情的荊茗,前面的視線是盯住自己的,後面的視線則是漫無目的四處游離。

孟倦站直身子,有些勉強的朝七音咧出笑容,指了指身後,又指了指自己,臉色微苦,“嘿嘿,酒桌上談事情就是痛快,他們要喝,我就陪他們喝咯。”

七音喉嚨滾了滾,有些不忍,剛想要說點什麽,酒樓上的窗子打開,從裏面探出一具身影,赤紅色的大紅將袍,朝著孟倦熱情地招呼,“孟老弟,快上來喝酒啊,兄弟們就等你啦。”

“哎,這就去。”孟倦撫了撫胸口,看著七音以及跟在她身後的荊茗,嘴角微笑,轉身走回去。

“命是自己的,不是別人的,少喝一點。”

身後,丫頭吸了吸鼻子說。

“知道啦。”

孟倦頭也不回的往前走,手臂擡起,高高的往後揮了揮。

【12】

九月十五,月圓之夜,星河流轉,夜光彌漫。

神都城像是籠罩上一層淡淡的光幕,千裏城墻熠熠閃耀在銀色的夜裏,烽火臺上玄甲士兵持戟巡邏,篝火劈啪彈出幾粒星火飄散向四面八方,點亮夜的黑。

晚風吹動街邊楊樹,樹葉簌簌落落的從上面墜落下來,像是無根的家,四處漂泊。

偌大的帝都,千門萬戶,燈火紛繁,有人歡喜,有人憂。

孟倦跟冉梧以及陸紫月白日在戰王府碰了個頭,商定關於入宮的具體事項,三人鬼鬼祟祟在房間裏面呆了許久,也不知道說些什麽,林七音忙著照顧荊茗,只是坐等著孟倦他們最後商討出來的結果。

後來言成蹊來了飛鴿傳書,與孟倦最終約定於十月初一的鬼節‘十月朝’入宮。

十月朝,百鬼出,祭先祖,燒寒衣。

還有十五天。

七音只知道孟倦這段時間聯絡了很多的人,十月朝過後,一切都會塵埃落定,這段時間要她好好練功,其它的事情交給他就可以了。

孟倦傳授的簫曲‘十面埋伏’七音有很認真的練習,只是不知道此曲的奧妙與來歷,但的確可以制敵於無形。

夜裏,是七音與白衡約定好了的時辰,白衡答應用夢魘之法送七音進入荊茗的夢境,設法打破荊茗在潛意識中虛化保護自己的小世界,治好癔癥。

“你真的確定要入夢嗎,一旦進去了,發生什麽事情都是你我無法控制的,甚至有可能你也會被困在那片小世界中。”白衡白衣翩翩,盤膝打坐在仙府中如是問道。

“我確定。無論發生什麽,我自己承擔後果。”七音十分堅定的嗯了聲。

“那好,你閉上眼睛,元神進入到入定狀態,我會在你進入夢境的瞬間喊醒你。”

白衡說完,便站起身來,白光消逝在仙府中,稍後被白衡掌握的七音的身體動了動,緩緩睜開眼睛,目光掃射四周,並沒有發現不妥之處。

於是袖袍一甩,罡氣翻滾出去,將門窗帶上。

床榻上,荊茗已經被七音提前哄進夢裏,正在鼾鼾的睡著,細長的睫毛搭在眼瞼上,安詳的睡容精致而舒朗。

看著無憂無慮正在安眠的男子,白衡輕輕惋惜一口氣,坐在了床邊,伸手把了把荊茗的脈搏。

隨後雙手合掌置於胸前,闔上眼睛開始在口中絮絮的念叨些什麽,音調喑啞怪異像是口訣又像是道法,喉嚨間滾動發出種種難以模仿的聲音。

隨著口訣的進行,白衡額頭間的青蓮開始發亮,陣陣閃爍起來。

白衡接過荊茗的兩只手掌,置於自己的雙掌上,隨著兩雙手掌貼在一起,開始有氤氳的七彩光霞在四周縈轉,白衡的額頭開始出現細汗,腦海中的七音感覺到有一股力量在呼喚自己,元神便不由自主的向著它而去。

一瞬間,有成千上萬種畫面在一息之間浮現於眼前,一幕幕戛然而過。

緊接著,眼前一道白光閃過,驟然閃亮了緊閉的雙眼,七音感受到一陣芳香的氣息。

“七音,醒來——”耳畔,最後一道聲音響過,便再沒了動靜。

七音緩緩睜開了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明朗的日光,金黃色的、橙澄澄的,帶著一圈圈彩色光暈的日光,照拂在身上,無比溫暖。

蔚藍色的天際裏萬裏無雲,唯有一輪太陽高高掛著,眼前是一片郁郁蔥蔥的樹林,樹林中穿插著鳥雀追逐嬉戲的低鳴,間隔之中隱隱傳來潺潺流水的動靜。

七音正站在最高處,身下景色一覽無遺,雙掌遮蔽日光眺望向更遠的地方,是一片藍色的波濤,海水雲集,包裹了此處。

這是一座島。

被無邊無垠的海水包攜起來的孤島。

赤金鈴鐺叮當響了幾下,七音開始往山下走去,整座島嶼說大不大,說小也絕不小,要想找到一個人,輕易是難做到的。

樹林中高大的闊葉林綿延數裏,有茂竹、有松柏、有白楊、有楓榕,林林總總,像是未接受到文明開化的鴻蒙大山。

嗷嗚——

七音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遠處的山脈傳來幾聲狼嗥,聲音淒厲,格外令人緊張。

七音沿著一條山路從高處走下來,山石料峭,通體墨綠,一階一階像是生了綠苔的卵石,上面甚至殘餘著山中霧氣消散後的水珠,濕濕漉漉。

天然雕飾的山間石階不知通往何處,七音只管沿著它走下去,大道三千,萬物有靈,荊茗在自己的小世界裏幻化出這樣一條路徑肯定有用處的。

身側兩畔的高大林木如一支支利劍穿透山間浮雲,直聳入天空,接天連地,像一根根柱梁。

不知走了多久,石階的兩畔不再是茂林修竹,逐漸開闊的視野裏出現了一片片的花圃,花圃裏種滿金黃色的菊花,連接在一起分外的美麗。

金黃色花瓣隨風飄揚,散發出怡人的花香,踩著拂落在石階上的幾片花葉過去,潺潺水聲愈來愈清晰,眼前出現小橋流水。

七音站定在小橋上,咿咿呀呀的踩動木頭的聲音,溪水清冽可照衣冠,不時有幾條鯉魚從中淺躍出來又撲通砸出小片水花。

但這些都不是七音所關心的。

她的目光,始終盯著前面不遠處的木屋。

木屋有裊裊炊煙飄浮出來,荇草蓋頂,翠竹搭梁,簡單而又結實,外觀看上去也同樣賞心悅目。

目光定格在木屋外面正在打水的白色身影上。

男子一頭墨發用細麻繩簪起,粗布織就的衣衫一塵不染,七尺身形略有滄桑,但仍看得出倜儻韻致,對方劍眉微蹙,像是在鉆研另一只手上捧著的書卷裏的內容。

拎著水桶的手則輕松將水倒入半人多高缸裏。

“總萬法而歸一,包萬幻以歸真......”

荊茗正在細細咀嚼這句經文。

七音原地笑起來,臉頰上的酒窩伴隨著山間景色一齊變得出彩,山水傾倒。

“荊茗!”七音遙遙喊道。

那邊,荊茗將視線從經卷上移開,與木橋上的七音眼神對到了一處。

一雙桃花眼清澈如水,看不出一絲波瀾。

一對遠山眉彎了下弦月,喜上眉梢。

七音跑過去,心中的激動無可覆加,裙擺帶著花香而至,與少女獨有的體香混雜在一起,香氣馥郁。

“姑娘是何人?”荊茗看著眼前的人,有些陌生。

七音原地楞了下,怔忪,難道他不記得自己了嗎?

就說自己是天上下凡來的仙子?

七音暗暗一笑,覺得自己有些頑皮了。

於是輕咳一聲,一如初見,“你好,我叫,林七音。”

荊茗聽到,也十分熱情的露出笑來,主動伸手握住了七音的手掌,“阿音是吧,我叫荊茗,很高興認識你!”

阿音?

七音聽到這個久違的稱謂,唇角上勾起來,笑得山水清揚,“嗯,我是阿音!”

“阿音,你是從什麽地方來的,我在這裏呢待了這麽久,你還是我交到的第一個朋友呢!”荊茗問道。

七音雙手勾在腰後低頭扭了扭身子,重新擡起頭來,目光有神,“我是從這片海的另一岸過來的,專程來接你回家的啊。”

“......家?”荊茗眼神有些迷惑。

“對啊,你的家在海的另一岸,難道不記得了嗎?”七音有些試探性的問。

荊茗使勁搖了搖頭,“這裏,就是家啊。”

“那你從小都是在這裏長大的嗎?”

荊茗又搖頭,“以前的事情有很多我都忘記了啊,從我有記憶的時候我就一直在島上生活啊。”

這算是潛意識的將自己不想面對的過去給隱藏起來了嗎?逃避現實,選擇性的讓自己失憶,在自己營造的桃花源中度過一輩子嗎?

烏托邦小世界。

想到荊茗過去的遭受,看著他現在無憂無慮的樣子,七音有些不忍心喚醒他了。

但,有些事情不是一味的逃避就能解決的啊!

“阿音......阿音?”荊茗伸出雙手在她眼前來回晃了晃,“你在發什麽呆?”

“哦,沒什麽,只是有些累了,能讓我在此借住幾天嗎?”七音淺淺笑著。

“當然沒問題啊,剛好我一個人很無聊呢,”荊茗十分痛快的答應下來,“哎對啦,阿音,我看你好眼熟的啊,老感覺像是曾經在什麽地方見過你的,可是我從小就在這片荒島上,怎麽可能見過你的嘛,肯定是做夢做多啦,哈哈哈。”

七音搖頭苦笑,你當然是見過我,只是你記不起來了而已啊。

笨蛋,你怎麽可以這麽不小心。

弄丟了自己,還弄丟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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